我為什麼要攝製「讓靈魂回家」紀錄片?  (胡台麗)

    對我來說,拍攝紀錄片不只是在紀錄,而是希望透過紀錄與放映,能刺激多方面的文化省思。從事人類學研究和民族誌紀錄片攝製工作以來,「讓靈魂回家」是和我工作的單位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最密切相關的一部影片。從2003年8月太巴塱部落的年輕人造訪民族所博物館開始,那時身為博物館委員會召集人的我就嗅到不尋常的氣氛。事情找上門,就發生在眼前,讓我無法視而無賭。於是,拿起攝影機不但是一種反射性的動作,也是整理思緒、觀察變化、紀錄溝通、並作自身反省的一種方式。

    以Fuday為代表的幾位登門來訪的太巴塱年輕人讓我感動。他們想透過存藏於中研院民族所博物館的Kakita’an祖屋木柱,重新找回那曾是部落中心但早已傾頹的Kakita’an祖屋、流離的祖靈和在各種外來文化衝擊下迷失的部落靈魂。他們心中想的是:要回Kakita’an祖屋木柱,在太巴塱重建Kakita’an祖屋,恢復原有的祭儀文化,重振太巴塱的精神。

    在排灣族部落浸淫較久的我對於排灣貴族階層家屋中的木雕柱並不陌生。可是,阿美族的各種文獻資料中就只有太巴塱Kakita’an祖屋的木柱有雕繪圖紋,而且描繪的是極其精彩的祖傳事蹟,包括大洪水、會發光女孩、兄妹婚、巫師降世,以及弒父與獵首起源等神奇傳說。因此,Kakita’an祖屋成為阿美族歷代最有名、最受外界矚目的一棟建物。往昔Kakita’an家擁有太巴塱部落的土地權,也負責部落重要的敵首祭等祭儀,家屋外設有首祭棚。根據日據時太巴塱人Kati Rata(杜寅吉)所收錄記載的耆老口語傳說,當年弒父的兄弟為父親的首級舉行的盛大首祭,便是現今太巴塱年祭Ilisin之始。該家的繼承人雖是女性,但祖屋的祭儀主要是由女傳人的兄弟擔任祭司。Kakita’an祖屋的特殊性,讓一心想消除原住民祭儀中與獵首相關祭儀的日本殖民政府,在逼迫主持敵首祭儀的Kakita’an家人遷出有雕繪圖紋的Kakita’an家屋,並將土地、房屋劃歸公家的學租財團法人所有後,於昭和10年(1935)將該屋指定為史蹟保存,並編列經費維修,供參觀展示之用。這是阿美族唯一免於拆毀的一棟傳統Kakita’an祖屋,對阿美族而言,具有特別的文化意義。

    可是,1958年溫妮颱風將Kakita’an房子吹倒,那時Kakita’an家和部落沒有經費重建,也因族人大批且快速地成為天主教、基督教徒,而忽視傳統的祭儀。中研院民族所的研究員劉斌雄受另位研究員任先民委託,到太巴塱調查,訪問聲望地位甚高的老頭目萬仁光(曾任鄉長,當時任縣議員)關於Kakita’an之事。萬仁光帶他去倒塌的Kakita’an祖屋處,看到只剩下那些有雕繪的木柱堆在路旁。劉先生說:「部落如果沒人管、沒人出錢重建、又沒人反對的話,我就帶回民族所吧!這麼寶貴的東西讓它在風吹雨打下腐爛、毀滅,不是辦法。」劉先生告訴我當時他個人並沒有和Kakita’an家人接觸,而是在萬仁光協助下徵得了部落同意,將那些木柱運回民族所。

    民族所的收藏有無正當性?這部影片除呈現民族所的觀點,還努力凸顯部落人的感受。對收藏單位來說,這些雕繪木柱只是登錄和展示的文物,但是太巴塱部落人,尤其是透過巫師溝通後看到、感知到的卻是在木柱中有喜怒哀樂情感的祖靈。祖靈想見Kakita’an後代子孫,祖靈想回家!2004年8月,在準備隆重的豬祭品和太巴塱巫師施行儀式後,部落代表將祖靈迎回太巴塱,而將祖柱留在民族所。Kakita’an家族與年輕人合作,以民族所提供的祖屋柱重製費用,先進行祖屋柱的雕刻製作,同時由Kakita’an家人自行集資,於2006年1月完成祖屋的重建。可是在重建前後都因土地紛爭,一直受到阻擾,並有被拆除的憂慮。經過爭取,重建的Kakita’an祖屋終於在2007年2月被文建會審定公告為文化資產中的「文化景觀」。 

    我在歷經8年才完成的這部紀錄片中,除耙梳Kakita’an祖屋與太巴塱祭儀文化在日據時代的遭遇,還顯現國民政府統治後西方宗教的強大影響、土地政策與政治生態的變遷,以及祖屋重建過程、文化復振理想,甚至是返回部落的祖靈所遇到的困頓挫折。傳說與現實,衝突與調適,在影片中交錯出現。我並不想製造烏托邦的假象,我相信每個人、每個單位和團體都可以在挫折中反省與成長。 

    除感謝太巴塱族人,我要特別感謝為這部影片創作配樂的知名旅美作曲家陳士惠女士(美國德州「萊斯大學」音樂院專任副教授)。她於2011年返台擔任民族所訪問學人期間慷慨、熱誠地投入「讓靈魂回家」紀錄片配樂的創作,使得這部影片的配樂段落顯現出我之前想像不到的豐富層次與質地;還有在片中唱出「主題曲」的Kakita’an家的大姊Panay Saumah(何金燕),她清亮遼闊的聲音的確能震攝、洗滌和啟發人心;以及吹奏口簧琴樂曲的阿美族宜灣人黃貴潮(Lifok)先生,他的樂聲引領我們體會阿美文化的深刻情感。另外,這部影片最主要的攝影師李中旺先生不只給予影像的支撐,以彌補我早期拍攝部份的粗糙,還對於初剪的版本提出非常率直而重要的修訂建議,實在不是簡單可以言謝的。

   當我得知留在民族所博物館的七根太巴塱祖屋柱經過行政院文建會(現改為文化部)文化資產總處審查,並於2012年2月公告為第一批「國寶級」原住民文物的消息固然欣喜,但我更關懷被迎回太巴塱部落的祖靈歸屬。參與Kakita’an祖屋重建的太巴塱年輕人一直寄望一個有祖靈居住、不斷有儀式進行,而非博物館化的Kakita’an祖屋能重現於太巴塱部落。我長期參與觀察整個祖屋重建事件並進行紀錄片的攝製,也是認同年輕人的理念,希望重建的祖屋連同祖柱能夠刺激部落文化溯本歸源,在新的時代產生新的生命,讓部落文化更有自主性和靈性活力。目前太巴塱部落中重建的祖屋和部落文化的發展離這樣的目標還有一段距離。希望這部紀錄片能激起不只是太巴塱部落,而是更多有心從事文化復振的部落與社區的討論、思索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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